一条飘落在阡陌红尘中的小河，一次从洪荒中走来缱绻思恋的单程旅行，一段河流与尘缘未了的故事……

                                                          ——题记

       扬眉河，是流淌在豫西卢氏县北部我的家乡黄土塬上的一条小河。她是大自然编织山河时遗留在塬岭上的一截闪闪发光的丝带，是上苍对这块贫瘠土地的偏爱和馈赠。她没有巍峨高耸的大山做背景，亦没有水源丰沛的溶洞暗河地理优势做支撑，有的只是可供依靠的高低不平，大小不一的台地和缓平的山脊土坡、沟沟岔岔。因而，她不具备滔滔东去的大河磅礴之气，亦没有水乡妩媚妖娆使人怦然心动的姣容，但她却给人们带来了一丝清新和恬淡，以及瘦而不弱中透出的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性格和默默奉献精神。

      就在扬眉河呱呱坠地的时候，她的母亲——秦岭余脉的崤山山脉还是一位年轻俊俏的少妇。她深情地看了一眼先天不足的婴孩后，心情有些沉重。她不指望这个孩子长大后，能够波涛汹涌，一泻千里。只希望她能够默默无闻，长流不息，滋养一方土地，造福塬上百姓。然后，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为洛水增色添彩，为黄河推波助澜。想到此，年轻的母亲嫣然一笑，扬起了她那月牙儿似的眉毛，轻声念道：扬眉河。于是，这条河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和千百年来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这段话不是谁凭空捏造出来的，而是从《山海经》的折皱和缝隙间蹦跳出来的。

      对我说这话的人叫史炳乾，他是吃着扬眉河水长大，用扬眉河水研墨习文的清代乾隆年间进士。当年史举人意气风发地踏着扬眉河的列石，走出塬岭上京赶考求官，一举金榜题名进入仕途，在外为官多年，但他始终难忘家乡山水的养育之恩，把自己的书斋题名为：扬眉斋。他为官刚正廉洁，务实高效。他尤为重视教育事业，在任辉县正堂期间曾捐金百两资助办学，为国家培养、输送人才，受到朝廷的表彰和百姓的爱戴。告老还乡后修建的大宅院，格调高雅，气势宏伟，文化气息浓厚，是一处不可多得的、保存较为完整的、典型的古代文官宅第建筑群。具有极高的史学研究价值和文旅开发价值，2022年被确定为国家级古村落进行维修保护。

      扬眉河源于村后不足3里地的山里，在名不见经传的亢家沟身下，一汪泉水烟花般从地底下喷礴而出，一个漂亮的翻身亮相之后，便汩汩作响向东流去，这个凉水潭便是扬眉河文化之滥觞。叮咚作响的泉水欢快地向东流去，随着相同的泉眼泉水不断加入，行至沟口已俨然成了一条长年流淌，清澈见底的小河了。她的出现为广袤无垠，但因缺水而显得灰头土脸，色调黯淡的塬上，增添了一抹靓色，带来了一线生机。扬眉河村亦由此而得名。

      小河从西向东缓缓流过，裹挟着鸡鸣狗吠，孩童嘻闹和袅袅炊烟为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注入了人间的温情和烟火味。小河流过村庄后绕了一道弯向南流去，在经过被鬼斧劈去一半，裸露出万丈黄土的断崖后，便跌落在一道坎下。跌落的河水白练般垂挂在坎上，哗哗流淌。人们便就近巧妙地安了一盘水磨。这水磨在塬上是极其罕见的景物。磨盘吱吱咛咛昼夜不停地转动，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宣示着同为塬上人的扬眉河村的与众不同及优越感。奔涌而下推动水磨轮子急速转动的流水声是杨眉河人引吭的咏叹调，磨坊中传出的，节奏明快的踏罗声是扬眉河人给出的合鸣伴奏。

      表妹身着小花袄，身边搁着一只大篮子，里面放满了要洗的衣服。她蹲在小河边，吃力地搓洗着石头上的衣服，不时把砸烂的皂角涂抹在衣服上，洗得既卖力又仔细。表妹挥动着棒槌槌打衣服时如一副优美的剪影，她虽然没有西施的沉鱼之姿，也没有昭君的落雁之貌，但她在青春的萌动下，隐隐约约显出的曲线之美，极易使人想到含苞待放的花蕾，虽不娇艳，但也清新可人，呈现出了一种朦胧的、含蓄的美；近前，脸上一层薄薄的汗珠及少女如兰的气息使人深感青春的汹涌澎湃和势不可挡。

   牛悠闲地甩着尾巴，头扎在河里吱吱地喝水。姑父放下木夯犁，蹲在河边撩一把水洗脸。表弟和两个小伙伴一手掂着鞋子顺河而上，惊呼着在水里摸鱼逮螃蟹，不觉裤子已湿了半截。姑父没有责怪儿子，反而笑得很甜蜜。姑父和表弟一老一少，他们都有一模一样的瘦条个子，长脖项，高鼻梁，细长的眼睛，性情沉默而温和。他们父子的长像极易使人联想到秦始皇嬴政。他们的祖先是不是受周穆王封赐赵城的造父，亦未可知，因为他们的先祖同为赵氏。

  姑父眯起他那细长的眼晴，看着一陌生中年男子慢慢走向河边，从衣着和走路的姿势来看不是庄稼人，也不是本地人，因为他不认识。

    陌生男子一边走，一边拿礼帽往脸上扇风。他过了河，瞪大眼看向眯着眼看他的姑父。姑父不好意思地问道：你寻谁，你是哪坨人？

  你是喜来吧，老样还在！来人惊喜道。

  你是……姑父疑惑地问。

     我是五宝啊，从台湾回来。我走时是你把我送过这河的，四十年了，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家乡，思念亲人，想念净沟子（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一杆娃子。

姑父拉住刘五宝的手激动地说：五宝嗳，你可回来了，回来好，回来好！

刘五宝说：想不到我会回到家乡，咱还能见上面。

    言罢，刘五宝蹲下身子，撩起河水洗了一把脸，双手掬起河水咕咚咕咚喝了一阵子后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四十年了，还是家乡的水好喝啊！说话间他已泪花闪闪，情不自禁了。

   那年刘五宝探家归队后，部队便怆惶开跋了，后来他稀里糊涂地上了船，待下了船便被人告知这个陌生的地方叫台湾。那时他才二十岁出头，想回大陆回不去，因为老蒋天天叫嚣要反攻大陆，部队上根本不允许战士在台湾成家，何况他已在家里娶了媳妇。后来政策放松了，刘五宝年龄也大了，错过了最佳婚配年龄。退伍后，他利用手头攒下的一点资金，开办了一家小型服装厂维持生计，生意做得也还凑合。

   刘五宝回到了老家扬眉河村。村还是那个村，河还是那条河，塬上还是那个塬上，但人情却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火热。刘五宝得知他走后不久家乡就解放了。媳妇得不到他的消息，两年后就改嫁了，彻底断了念想。他住在弟弟家里，先是到父母的坟上祭拜哭诉了一番，对前来看望他的亲戚无论平辈晚辈，一律都是男的赠送一块手表，女的一枚金戒指。当然他给弟弟和侄儿额外馈赠了几千美元。兄弟、侄儿一时成了塬上的名人大款，在塬上产生了轰动效应，一时风光无限，走起路来往上一窜一窜，胳膊都甩成了一顺儿。然而，好景不长，热劲不过两个月，兄弟和侄儿就有些厌烦了，弟媳和侄媳也不愿意顿顿伺候他吃喝，常给他冷脸看。眼见他想在老家养老是不可能了。于是，他提出让侄儿到台湾继承他的工厂、房屋遗产。等他百年后，把他的骨灰送回来埋到父母的身边。他弟弟说：娃子沒出过门，到台湾人生地不熟，连说话都听不懂，不能去。

       刘五宝几天后回台湾了。他走过了村口的小河，返身回到河边，蹲下身子掬一捧河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当他站起身的时候，脸上扑嗽嗽直掉水珠，但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

      1945年春，日军的铁蹄踏过了扬眉河，扬眉河水溅起愤怒的浪花，塬上的春光被日寇蹂躏得支离破碎，那时姑姑和姑父已经定了亲。姑父11岁，姑姑9岁。为躲避战乱，他们跟着挑口破锅的父母与一起跑怕怕（躲兵匪）的乡亲们躲进了崤山深处——人迹罕至的南泥湖。巧的是，他们前脚刚走，日军的一支部队就从洛宁长水出发顺塬岭偷偷地向位于扬眉河西北部的石大山集结，企图与由陕州西进的日军形成左右夹击之势，围歼驻守在石大山的中国军队，进而占领卢氏县城，攻打西安。此时，驻守在卢氏县城的第一战区94军177师师长李振西根据八路军提供的侦查消息，果断地派出两个团的兵力，渡过扬眉河，穿越瓮关直插火山关，切断西犯日军的退路。然后从日军的左后方发起攻击。与此同时新14师在石大山正面战场对日军进行反攻，行成两军前后夹击之势，把日军消灭在石大山中。

   战争打响后，日军发现判断失误扑了空，急调头与已占领山头要塞的177师530、531团争夺山头，企图突围。印着膏药旗的三架日军飞机对我守军阵地一番狂轰滥炸后，发起了猛烈进攻，我守军拼死抵抗，战斗持续了三天，重机关枪水箱的水打干了，官兵就灌尿继续战斗。就在日军的前锋攻上阵地与我方守军展开肉搏时，天上飞来了中美联队的飞机，倾刻间正在向山上进攻的日军被联队飞机扔下的炸弹炸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日军的三架飞机，一架被击落，两架被击伤，仓惶逃跑了。激战期间，塬上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支援前线，妇女负责蒸馍做饭，青壮年男人往战场上送饭送水，运送弹药，抬运伤员；中美联队飞机轰炸日军阵地后，向战场上的中国军队投下了西安人民慰问的烧饼、鸡蛋、牛肉等食品。有了人民群众的支持，中国军队士气大振，决心把日寇埋葬在石大山中，不料日军残部当夜趁着夜色顺沟溜回了陕州。战役以日军惨败，进犯我大西北梦想的彻底破而宣告结束。哗哗流淌的扬眉河水，见证了这里所发生的惨烈战斗场面，见证了中华儿女以血肉之驱，誓死捍卫领土完整，驱逐侵略者的民族大义；见证了人民战争的强大威力；记下了这段不平凡的历史。

      那是个波谲云诡的年代，姑父和他的老爹正在麦场挥汗如雨，突然从河边传来两声枪响，姑父试探着想去看个究竟，但被老爹大声喝斥住了。不一会他们看到保长水娃和两个保丁背着枪，一摇一晃地从河边走了上来。保长看一眼正在翻场的姑父和他老爹，脸板得青柿子一般，没吭一声走了过去，两个保丁露出了狼一样的眼光。姑父和他老爹只管低头干活，不敢再看来人。一袋烟工夫，村里人嚷开了：农会干部水旺和大岭一个农会干部叫保公所的人打了（枪杀），尸首还在河边，不知道他俩家里人知道不知道？姑父和他爹撂下手中的活，飞快到遇难者的家里报信。人们忧心忡忡，天空阴云密布。

        三个月后，解放军打了回来，成立了红色政权：公审大会上，会场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上面供奉着农会干部水旺和另一位农会干部的牌位。前边摆放着花馍、麻糖等供品。两位烈士遗霜一身缟素被人掺扶着哭哭啼啼为亡夫奠酒祭祀。仪式结束后，被五花大绑的保长水娃和两个保丁，在民兵的押解下跪在了供桌前面认罪，乡长高声宣布对罪大恶极的三人执行枪决。枪声响过，子弹射穿了罪恶之人的胸腔，惊飞了河边的小鸟，告慰了烈士的亡灵。

   抬头望去，一轮暖阳在抚慰着大地，冰雪开始消融，昏暗多时的扬眉河水也变得明媚起来了。

作 者 简 介

图为作家近照

    马卫民，河南省三门峡市卢氏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卢氏县作协理事。小说散文见于《奔流》《中华文学》《西部散文选刊》《洛神》等文学杂志及网络平台。